复盘腾讯7年开放战略 从”全民公敌”到”在腾讯的地里种庄稼”

南方周末记者 黄河 朱迅垚 发自成都 2017-11-10 (发表稿

2017年11月8日,在香港上市的阅文集团开盘后股价一路飚升,一日之间市值达到928.8亿港元。

此时远在2000公里之外的四川成都,近3万名参会者正拥簇在第七届腾讯全球合作伙伴大会会场内外,倾听着腾讯即将推出的“大内容”平台开放战略——市值近千亿的阅文集团,正是腾讯前期内容开放战略的成果之一。

据腾讯发布的数据显示,截止2017年上半年,腾讯开放平台上的合作伙伴总数超过1300万,合作方分成收入超过230亿元。而在三年前推出的“双百计划”(投入100亿资源,扶持100家市值过亿的企业),今年已经“超额完成”:孵化的100个项目总估值已超过600亿元。

大会上,腾讯副总裁林松涛在宣布正式推出腾讯内容开放平台的同时,还推出了新的“百亿”计划:将以100亿流量、100亿资金和100亿产业资源,在流量和变现、投资孵化、线下文创基地等领域全面扶植内容创业者;并通过推动版权保护联盟建设,构建起“版权保护+产业投资”的内容产业新格局与新型产业生态。

此前腾讯集团主席马化腾在致大会的公开信中,回顾了过去一年经济社会“全面数字化”进程后,提出在数字化背景下,“不同产业和区域的生态之间,开始发生越来越多的关联”,并正在加速形成一个“数字生态共同体”的趋势判断。

在这一新的“数字生态共同体”时代,腾讯的企业愿景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从竞争市场中的“产业引领者”,变成“数字共同体”内的“生态维护者”和“产业赋能者”。

这一“去中心化”的生态共赢理念,源于腾讯过去七年开放战略的成功实践:在2011年提出“开放战略”时,腾讯还是一家营收不足200亿元的“社交平台企业”;而到了2016年底,它已经成为一家营收超过1500亿的“社会平台网络”。

与此同时,腾讯的企业形象也从2010年3Q大战前令互联网企业们惊恐不安的“全民公敌”,变成了今天在行业与区域经济生态内广受尊重与欢迎的“事业伙伴”。

短短七年间,是什么样的企业基因和经营理念,为腾讯带来了如此巨变?在这一持续不断的转型过程中,腾讯的经营模式和企业能力又发生了哪些变化?

对于这一系列问题,身为腾讯开放战略执行者和开放平台创造者之一的林松涛是个合适的回答者。2003年加入腾讯的林松涛是腾讯QQ历史上第一位产品经理,率领团队打造了QQ空间、广点通以及腾讯开放开台等一系列业界瞩目的产品与项目,被视为腾讯开放战略“最坚定的践行者”之一。

南方周末记者就腾讯开放战略等问题,对林松涛进行了独家专访。

“全民偷菜”催生的开放战略

南方周末:过去几年,传统互联网企业的经营模式,正在迅速从封闭走向开放。腾讯是最早提出“开放战略”的互联网企业,在2010年前后,腾讯是怎么跨出第一步的?

林松涛:从开放战略这个角度而言,我们是从2009年前后就开始构思和酝酿了。当时有一款火遍大江南北的“偷菜”游戏,叫QQ农场,它的前身是一家叫做“五分钟”的游戏公司开发的农场游戏。这是我们跟第三方伙伴合作推出的第一个产品,也是我们在QQ产品中第一次采用收入分成的合作模式。

当时还没有开放平台,但是QQ农场的火爆让我们意识到开放合作模式的巨大潜力——坦率地说,之前的互联网企业之间更象是一种“跑马圈地”的竞争关系,QQ农场是腾讯第一次打开自己的大门,让第三方合作者“在腾讯的地里种庄稼”,而且获得了很好的收成。

而QQ农场的开发者,也通过QQ空间带来的巨大流量支撑,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全民偷菜”的现象级产品。我们由此感觉到,腾讯与合作伙伴之间的关系并非“你赢我输”的零和博弈,而是存在着能力和价值互补的极大空间,很多合作伙伴的价值是不可取代的。

南方周末:在早期的开放式合作模式下,你们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林松涛:首先是整个技术支持架构的转型。

腾讯的在线服务能力是很强的,但是整个系统过去是为公司内部产品开发服务,在开放给外部公司使用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架构和设计要改,因为有安全问题,有各个产品平台的标准衔接问题等等,需要投入很多资源进行改造。

这时候我们就想,花这么大功夫改造出来的系统可以给“五分钟”用,为什么不能给六分钟、七分钟、八分钟用呢……这就是开放战略的早期想法。

合作过程中我们也发现一些新的问题,比如这家公司在游戏设计上非常有创意,但是底层技术平台比较单一,无法支撑巨大的在线流量。所以后来大家玩的“QQ农场”,整个游戏的底层架构都是我们帮他重做的。在这种底层技术支撑方面,小公司的开发能力是不足以实现的,而我们成熟的底层支撑技术,恰好补上了他们关键的“短板”。

另外创业企业成长过程中,从小到大在不同阶段会遇到很多不同的问题,这些问题恰恰是腾讯在成长过程中已经解决了的,有了我们的经验帮助,初创公司的成长速度就会大大加快,而不是在不断折腾中损失了用户和市场。

所以在流量开放之外,我们又意识到了能力开放对合作伙伴的价值,后来腾讯内部20多个部门不断尝试和探索,最终形成了一个日渐成熟的“能力开放”体系。在这个过程中,腾讯自己也有了一个意外收获:那就是腾讯云的诞生。

我们今天对腾讯云的理解和运作,就是基于这一能力开放体系之上的。

南方周末:所以说云服务并非出于对产业趋势理解而提前做出的战略布局,而是在现实的开放合作模式下摸索出来的一个战略架构?

林松涛:是的,等于是我们在为了支撑外部开放合作能力的过程中,企业的后台支撑系统就慢慢变成了今天“腾讯云”的形态。并不是说预见到了未来世界是怎么样的,然后提前布局准备。

因为我们既然已经把系统改造到能给“五分钟”用了,自然会想让更多合作伙伴用。而这些新的合作者,他们的业务领域、发展方向和能力需求都不一样,就倒逼我们把系统架构改造得更加灵活,以适应多元化的合作场景。

这是一个不断摸索的过程,我在会上也说过,腾讯开放战略经历的七年,就是遵循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路子,不断地摸着石头过河。因为在这方面,我们找不到什么成功的先例与经验——企业系统能力的开放是非常复杂的,不仅仅是流量开放那么简单。

从“流量开放”到“能力输出”

南方周末:从流量开放到能力开放是腾讯开放战略的一个转折点,能不能通过具体的案例谈谈这个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林松涛:比如在QQ农场的合作过程中,我们开始只是简单的导流,就是把QQ空间的用户群引到游戏中去。但是后来发现合作伙伴需要的不仅仅是导流,只给流量他撑不住,游戏一下子就当机了,所以我们就把底层架构的设计和运营能力也向他们开放。

比如LBS(地理位置信息),许多互联网企业都要用到这个功能,但是又没有能力或必要去独立开发,腾讯地图就要承担起这个功能。今天象滴滴、摩拜和美团这样的公司,用的都是我们的LBS服务,这也带来了合作开发过程中我们自身的系统能力升级。

这是对腾讯成熟技术能力的开放,但是在越来越多的合作里,合作伙伴们需要的能力可能并不是我们原来擅长或者具备的,这就逼着我们也要去补足自身“开放能力体系”中的短板。

具体的能力开放转折点,我觉得可能是页游(网页游戏)爆发的那两年。当时游戏行业内都不看好页游,觉得这只是个低端过渡产品,但是在我们跟页游企业合作第一年出现了一款叫做“胡莱三国”的游戏,它当时的收入增长震惊了整个游戏行业。

这款游戏的开发者是两口子,一个是中科院的科学家,另一个是网络写手,从来没有过游戏创业的经历,根本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人能开发出爆款游戏来。但是直到今天,这家游戏公司依然是整个手游行业的中坚力量之一,而它就是在我们的开放平台上成长起来的。

还有像凯英网络,完全是在腾讯的开放平台上从零开始成长起来的游戏公司,今天已经成为中国手游市场中市值排名前十的企业。

我一直觉得,流量导向就像打开我的门,欢迎大家一起来种地;而能力输出,则变成了我们一起合作去探索和开拓新的土地。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你会发现腾讯的企业战略发生了变化。包括我们在2014年开始推出了软件商店“应用宝”,它的战略思路已经不是构筑封闭系统式的“跑马圈地”,而是为我们的合作伙伴提供一个开放式的流量入口。

南方周末:从封闭系统走向开放系统,对企业而言是个非常大的转型与挑战。在这个过程中有哪些经历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林松涛:2011年我们推出开放战略的时候,很多媒体朋友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这是不是你们在经历了3Q大战以后的某种“形象工程”?我说,说什么不重要,大家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看结果——结果是两年后已经没有媒体记者再问我这个问题了。

其实开放战略在公司内部引起的争论更大。因为腾讯有着内部团队竞争的机制,好的项目资源常常是业务团队们的争夺对象。我们刚刚开放业务时,就常常有团队负责人向我表示,这个项目我们的能力更强,为什么要交给外部人做?

但是腾讯的领导层,比如Pony(马化腾)对开放战略的思路非常坚定,克服了很多争议和阻力把这个战略推行下去,到今天腾讯开放战略的价值已经被证明,并且融入了公司的价值观与企业基因之中。

所以我很开心的两件事,一是2013年之后,外部没有人再问我“腾讯是不是真开放”这个问题了;二是最近两年公司内部也没有人来问我,说这个项目我能做得更好,为什么不给我做?

最近腾讯的股价涨势很好,但我相信如果腾讯不是在开放中走到今天,它的价值不会被这么多投资者所认同。

更重要的是,今天的腾讯已经从“一个人走”,变成了“大家一起走”:在腾讯开放平台上成长起来的几十家上市公司,以及十多万合作伙伴,已经成为了腾讯企业价值体系中水乳交融的组成部份。正如Pony给合作伙伴们的信中所提到的那样,我们在参与建设的已经不是一家企业,而是一个“数字生态共同体”。

“企业进化”与“生态共赢”

南方周末:共建“数字生态共同体”这一企业愿景的提出,可以说是腾讯开放战略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作为亲历者,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三个开放阶段之间的关系?

林松涛:腾讯的开放是大势所趋,从最早我们打开家门,到伸出“能力触角”跟合作伙伴共同发展,到了今天我们强调“智慧连接”,迎接“生态共赢”,我觉得是腾讯在与合作伙伴的共同成长过程中,从企业能力到发展理念不断完善和进化的一个自然结果。

今天我们看到微信支付在社会生活中已经几乎无所不在,确实微信支付本身是一个非常好的产品,但是如果没有我们的合作伙伴滴滴、摩拜和美团等一大批企业创造出越来越丰富的支付场景,只靠腾讯自己推广,微信支付很难有今天这么大的市场规模和社会影响,这就是合作伙伴的价值。

随着数字时代的到来,社会公众越来越离不开“数字化生活”,但他们离不开的是日益丰富和多元化的产品和服务体验,而不是某一个孤立的产品。

如果孤立地看,无论是微信也好、腾讯云也好,作为产品本身都不是不可取代的,但是当它们融入一个丰富多彩的“数字生态”内,成为这个生态海洋中的一滴水、生态森林中的一棵树的时候,它的价值和生命就超过了自身孤立的存在。

而这个生态我们认为不是属于腾讯的,或者说不仅是属于腾讯的,它应该属于这个生态平台上的每一个合作伙伴。

所以我们在经历了“点对点”式的企业能力输出阶段后,很快就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我们称之为“生态赋能”的新阶段:象广点通、应用宝和腾讯云这样的产品,就是“生态赋能”型的产品,它不是针对某家企业,而是针对一个行业或市场中的“系统短板”,利用腾讯的开放技术平台提供“底层支持”。

在跟合作伙伴共同发展的过程中,我们也意识到腾讯有自身的能力极限,对合作企业发展和提升所需要的更多社会经济资源,腾讯确实没有能力提供“独家支持”。这时候我们再一次打开自身的能力边界,成为合作企业和社会资源、政府资源之间的“连接器”。

这就是腾讯开放战略的第三个发展阶段:众创空间。

南方周末:李克强总理在2014年提出“双创”理念后,全国各地都出现了创业孵化器和创业园区的模式,腾讯的众创空间跟它们相比有什么不同?

林松涛:我们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打通线上和线下的“开放能力系统”,形成了以腾讯云为代表的“线上开放能力”与线下区域创业空间的互动,同时利用我们在生态赋能阶段积累的经验与能力,为包括地方政府在内的社会各方力量与创业企业之间形成更高效的“资源连接”。

今天我们在全国落地了31个众创空间,跟地方政府合作推出了200多项针对创业企业的优惠政策,同时在线上推出包括电子发票在内的企业“云服务”功能,形成了目前大概是全国唯一的“连锁创业空间”形态。

今年腾讯的创业空间已经走向海外,影响覆盖东南亚甚至欧美地区,成为中国人海外创业的桥梁,同时也是世界了解中国的窗口。而这一众创空间影响力的快速扩张,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此前我们从“生态赋能”角度,对腾讯线上能力支撑系统的不断开放与完善。

除了线上能力之外,腾讯众创空间的另一个特点是它的贴近性与服务性:正是因为有着伴随成千上万初创企业成长起来的服务经验,我们对于创业企业在不同发展阶段的“能力需求”有着深刻的体会,并不断完善腾讯自身的“能力支撑系统”,为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企业提供更具针对性的能力支撑与服务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腾讯的“青腾大学”,至今我们办了四期培训,共有188名学员,其中20多位是独角兽企业的创始人——在就学期间,他们企业的平均市值增长超过100%。

一方面我们跟长江商学院、清华大学这样的顶尖学院联合办学,请来了最好的师资;另一方面这些企业家学员们本身就有着诸多优秀的能力与资源互补,以及智慧的碰撞。在学习讨论时大家PK的激烈程度是外界无法想象的,而这一氛围正是长期独自思考和决策的企业家们所渴求的。

奇葩说的马东、映客的奉估生等一大批人们耳熟能详的独角兽企业创始人和CEO,都是青腾学院的同学,随着未来这个群体的不断扩大,他们之间所产生的“化学反应”能量也是无法想象的。

所以你能看到,腾讯正是在跟合作伙伴们共同成长的过程中,从早期的流量输送,到能力输出,再到今天的生态资源输出,不断在开放中形成自己新的企业能力与企业理念,实现了腾讯自身的“企业进化”。

南方周末:这次大会的主题是“汇聚科技力量,点亮人文之光”,为什么会在科技之外提出“人文之光”的理念?对于当下市场中游戏或咨讯产品“诱导消费”与“过度消费”等现象,从生态建设的角度您有何建议?

林松涛:未来社会是一个全面数字化的社会,但数字化的影响不仅仅是技术变迁,更包括社会生活方式与文化观念的变迁。

今天我们在说中国社会中的消费升级时,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就是人们的消费领域正在从物质消费越来越多地转向“内容消费”,而内容消费的形态和内涵也在不断丰富和深化。

比如说我们过去只爱自己打游戏,怎么会想到“看别人打游戏”也会变成一个产业呢?但是今天的电竞游戏主播们,不仅有着明星般的收入的知名度,而且对产业形态和模式带来了极大影响。比如最近一款火爆的游戏叫“绝地求生”,就是在电游主播们的带动下成为“爆款”,甚至带动了高端电脑的销量。

再如在电商平台销售中,过去简单的货架式陈列已经不能吸引消费者了,用户希望更深入了解产品的使用场景,甚至品牌故事——而这些所谓“有调性”的东西,本质上也是文化消费的一种形态。

正如您所说,当前数字内容消费领域有着某种“行业通病”,比如过度消费用户的单点兴趣,让消费者在单一消费中越陷越深,同时世界也越来越窄。

在我看来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我们的AI技术还没有进化到能够真正发掘和满足“深度个性化需求”的程度,所以只能看“大家喜欢”。而最多人喜欢的东西,往往是满足人类浅层需求的“低俗内容”。

比如二位可能喜欢科技,但按传统算法科技领域里点击最高的新闻,可能是“微信新版蕴藏的十大秘密”,这肯定不是你们想看的。这说明在现有AI技术下,对读者的个性化内容需求并没有做好深层匹配。

另一个我觉得更应该关注的层面,就是在现有的产业生态环境下,创作者们没有足够的动力去生产精致而有深度的文化内容产品,因为在盗版成本极低的情况下,简单抄袭比原创能带来更大商业利益,这种不合理的商业生态极大抑制了精致文化内容的生产。

就像我们经常说的一个例子,中国的文化产业如果细分来看,电影、音乐、游戏、文学,这四个领域,创作者拿到的收入达到了50%,而资讯内容创作者能拿到的仅为10%。

所以我们这次发布的内容生态战略中,就包括联合建立版权保护联盟与加大内容产业投资两个方面,希望能够通过对内容生态圈的修复,为高质量的内容创作带来类似电影、音乐一样的产业生态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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