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完整的呈现无异于一场真正的葬礼。
从这个意义上说,编写一本自己的作品也就是一次漫长而不平静的自我埋葬。它有着这类仪式所应有的全部特征:沉默、挖掘、清理、琐屑的操作,不合时宜的冲动,填补、狂欢、暧昧的认同……
在某些遭遇里,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是如此奇妙,以致于在长长的语无伦次之后,我们才发觉自己根本就无法说得出个究竟。至少对我而言这是一种真实--冥冥中引领着语言迈动双腿的似乎只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有限的阅读和为数不多的几次交谈--那更象一声梦幻般的历险,而它的存在,也正如默温所说:
“仿佛一个回声,却不重复任何声音。”
最初的写作也许来源于某种热情,某次不合时宜的冲动:试图用一种平庸而稀薄的“意义”之网将生命与真实紧裹于其中。
那是一次注定要失败的冒险,却不失为有益的开端——从中产生的第一批类乎“伪浪漫主义”的平庸之作令我第一次对语言和写作本身产生了疑问。那时写下的某些东西可能符合某种规范,但肯定不属于我。
带着这种疑问,在随后的阅读和写作过程中,才能在某些时刻隐约感觉到语言和存在之间丰富而细腻的差异,以及它们各自饱满独立的生命内蕴。
有那么一些句子,它们被一只手所创造。而一旦出现,便带着近乎永恒的生命在时间里飘荡、伸展,用自己的纯净品质征服着一双双挑剔的目光。
在最初的激情消逝之后,这种来自阅读的狂喜再一次征服了我。那就象一次生命的蜕变——突然之间世界变得如此深邃与宽广,远远超出了自己那一点点有限的生存经验。而这一切全都来自一个莫名其妙的领域,对于它,我曾经以为自己非常熟悉,此刻却陌生得令我不禁感到一阵又一阵地晕眩……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我可以把它简单地称之为美,这种美却不属于我曾经学习和了解过的任何一个范畴。就象生命那样,你能够经历并为之感动,却无法将它归类。
诗歌首先是一种生存方式,我一直这么以为。
或许正因为如此,对于许多动辄以“诗人”自居的出现者我会抱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这倒不是不愿意承认世界上有诗人这么一种存在方式,而是作为一种生存状态,它更应该潜沉于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
过分的炫耀和张扬,只能给诗歌和写作者带来双重的不幸,正如钱钟书所说:孔誉张开尾羽,却把屁眼给露了出来。
无庸讳言,作为一名写作者,在这个时代不得不生存于一种尴尬的处境:生存境遇的变更、价值标准的混乱——其实在我看来,这些还不难忍受。甚至对于创作而言,这种语境更能激发真正的创造性。
真正的困境在于语言本身——这或许是我的偏见,但我至今认为,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汉语,作为一种语言传统,还远远没有成熟到能让一名富于创造力的写作者能对之产生毫无保留的信任的地步。
很多时候创作诗歌同时也意味着创造语言和思想,这在某种意义上造成了阅读的困惑与价值的混淆:貌似深刻的理论翻版和毫无意义的语言游戏被当作真正的创造,而某些有着实实在在重量与深度的作品却由于写作的个性化太强而被阅读者所拒绝。这个时代需要真正“独异的声音”,需要个性化的写作以冲破强大的集体无意识所设下的语言和思想篱障,但这种写作的代价却往往是写作者自身心灵与生存的炼狱。
我不想再去探讨所谓诗歌在“当代的处境”。对我而言,写作仍然是一场令够令我乐此不疲的游戏:在游戏的过程里必须保持适度的宽容,否则一切将陷入崩溃——也许是致命的崩溃。
我只能说,就在工作还远远没有完成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预支了大部份的快乐和抱酬,以至于最后才发现要是无法完成它的话,自己将欠下一笔可怕的债务——为了短暂的快乐而付出漫长而艰苦的劳作,这本是人类永恒的命运。
就在那一个个难以言述的瞬间,我已经得到了自己不曾奢望过的太多幸福,与此相比,我所创造的仅仅只是一根稻草……把自己与世界隔开的第一块砖已经砌下,也许,有朝一日人们会看见这座语言的宫殿,而我只能孤独地面对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它们既不会给我带来朋友,又不能为我延续生命。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要在一次次虚幻的激情里,将我的才能、智慧和生命的泉水榨得涓滴不留。
我只能说我不后悔。
是为序。
1996、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