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 一
在记忆的家园里我再一次体验到那条河流,正如行将消逝的少年时代——站在河边,看着那些闪光的碎片由岩石与草丛中间发出一阵阵快活的叫喊,我的心温柔地抽搐起来。在可以拾到的几片已褪尽了色彩,散发着岁月般乌黑光泽的陶片上,我辨认出那时自己曾把其中的一片叫做上帝,另一片叫做爱情……
从镂空的编钟身上,我看见十七种色调的光晕,它们分别被称为音乐、战争、父亲的梦和桉树叶子——面对它们我又一次体验到颤栗的滋味。终于,因为难以承受的敬畏与羞愧,我从它们身边逃了开去,而这一段写下的文字也将成为未来无穷的忏悔里一个小小的段落。
青铜实质上也是一种光晕,而且是最接近于人们称之为永恒的那一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边愉悦地接受它的庇护同时又怀着几分夸张的恐惧远远躲开它的影子。这令我的生命分裂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寻找:一个趋向光明、合谐、宁静,它使我愉快,将我引入幻觉般美妙的极乐境界;另一个我对世界充满疑虑甚至害怕自己,尽其所能地一头扎进喧嚣与混乱,企图消失在这一切后面,狂热不安地搜寻着所有通向黑暗的道路,同时渴望成为黑夜本身——对于这一点,上帝与我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每一瞬间的相遇都带给我难以言说的体验,而我仍然情不自禁地放任自己的思绪随着飘浮不定的风向一次次散入空中。但愿一种平静祥和的力量能充满我的躯体,让我轻松起来而又不至于在天空中升得太高;但愿一道温润的光能透入我的心底,带给我安慰而又留下一个必要的角落让那些阴影收藏着我的另一半生命。就在这些毫无目的的散步中,我惊奇地一次次与自己相遇。
之 二
黑夜缺乏轮廓,比想象中更加难以捉摸,更加任性——仿佛一个真正的流浪汉,漫不经心地穿过森林、田野和溪流,由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从不拒绝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站在远处,在黑暗里流露出机警、嘲讽和一丝无奈的神情。
在睡梦中秘密的窥视者,紧紧守护着城堡与十字架,教堂,管风琴和幻想中的曼达拉,黑夜掩去一切只留下自己,那是另一个改变了形态的世界,灵魂的聚居地,其中的光和影都更加真实,因而也更加神秘。万物的终结者,黑夜威严、肃穆,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只有阳光才洋洋得意地在树叶间喧哗不休,时而在泥土上爬行,时而投身于飞溅的水珠。阳光下的事物同样显得轻浮而快活,向外来者踊跃欢呼,仿佛置身于热闹的剧场。黑夜仅仅是沉默,这沉默的重量更难以承担,所有我之外的事物渐渐融化消失,只剩下最后一束光,它也渐渐黯淡,只剩下呼吸和心跳的节律,不知发自黑暗中的哪一个角落。
时间消失在黑暗里,失去了它们在阳光下被称之为历史的光泽,黑夜仿佛一场混乱,实质上却是寂静无边的秩序,在这秩序里,时间、空间和我都在另一个位置上。
之 三
此刻深深威胁着我的只是风中倾伏的芦苇,它们紧紧偎依在一起,在流动的褐色水晶里摇摆着不知羞耻的细碎头颅,用猥亵的目光打量着这不速而至的入侵者,毫无顾忌地大声喧哗,向沙滩吐出翠绿的舌头。最后用彼此间簌簌作响的爱抚来表达自己公然的蔑视。
在此之前,我竟然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我知道我低估了芦苇的命运……
独自在人头涌动的镜中与影子猜迹,独自吹响悲伧的号角,在星空沸腾的正午拖出一个瑟瑟发抖的传说。芦苇是冷漠的窥视者,总有一天将快乐装入口袋里狠狠痛打,总有一天。
一只肥硕的田鼠由几步之外的洞口探出头来,镇定的估量着我们,接着纵身一跳,在我的脚边开始了晚餐后例行的散步。它的冷静与狂妄令人大吃一惊,带着厌世者的神情踱了几步之后,它坐在粗短的后腿上,开始不紧不慢地梳理起自己的胡须,优雅精臻得仿佛即将赶赴一场盛大舞会的纨绔弟子,接着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消失在芦苇丛中,我抬起头来刚好看见苍鹭的影子掠过树梢。
芦苇洞察一切,安静地死去,用生命的脆弱向世界昭示着死亡的美妙。
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道路边缘,透过不远处的栅栏,一位壮实的妇人在低矮的棚边搓洗衣物,与黑暗中的人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突然随着妇人尖厉的斥骂声,一只皮球大小的物体冲进棚里,随即拖着另一个微微抽搐的东西仓皇奔出门来,就在它掉过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自己眼前闪动着两团燃烧的煤炭。
夜里的风中挂满高高低低的呜咽,似乎在提醒雾霭离散的时辰。
我从来不曾理解它们,就在此刻,我知道我的宿命只是风中旋转的芦苇……
之 四
月色仍是淡淡的,淡淡地洒播着撕裂灵魂的银色魔力。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摇撼着树叶,一如白昼般兴高彩烈地奔跑,在呼吸的间歇随着露珠闪亮地滴落,闪亮地尖叫。
这已经是第几封信了?向心底黑暗的角落发出的第几声呼唤?那道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黑暗中的锁环泛着诱人的微光。
就在刚才,我还能想起自己所体验过的极乐,无穷尽地绵延,心里垂满沉甸甸的喜悦,就象秋日下的麦田,在狂喜中期待着一位收割者来分享这浓冽的幸福。
还在往下坠落着,不过已经不敢太肯定这一点了,四肢无法动弹,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慢慢吞噬。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些生气勃勃的水流是从哪条缝隙中如此彻底地一轰而散,还是自己突然失去了实质,而让它们毫无目的然而又该怎样面对星空回答这一切呢?常常在下午的喧嚣里倦极而睡去,在醒来时的欢悦里忘记所有的祈祷,只带着一颗新鲜赤裸的情欲奔向阳光的居所,在醉意陶然里手舞足蹈,作为献给明天的祭礼。
|